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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豪:外交学院毕业,他不周游世界,却到高寒山区支教两年

· 校友故事

李书豪:美丽中国2014-2016届项目老师,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


李书豪两年前刚到支教学校在房间里头打扫的时候,面对着眼前的行李和尚不熟悉的宿舍,心血来潮,在桌子上人云亦云地写下了勿忘初心四个大字。那时候大概也没想明白是什么初心,总之觉得是句好话。两年后快离开的时候,他一个人想着,这话还真挺不适合自己的。

两年前他带着诸多宏伟的点子而来,两年以后再回顾,发现理想的内核固然没变,但实现对于如何实现理想这回事,他的想法全变了。前段日子,最后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时光里,也是在这个房间,他半夜里噩梦惊醒,对着眼前一片黑暗,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快找到自己的学生。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学校里,躺在宿舍自己睡了两年快塌了的床上,于是决定第二天起床对于学生少严厉一点,更好一点。

他现在满心里都是学生,只要是在学校的日子,生活都围绕着孩子打转。一起长大的表妹在看了他的朋友圈以后质问他:你现在心里还有我和外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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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豪和学生


所谓初心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自己两年前刚到这个学校时的模样。那时候他刚从学校里毕业。大学的时候,他进入外交学院,身边的同学里很多都是某市甚至某省的高考状元,他在这个几乎不为人知的顶尖高校里如鱼得水,把《外交青年》这本校园杂志办得风生水起,这几年,媒体、传播是他生活的主题之一。他开始阅读《中青报》的栏目,这个给沉默的大多数以温暖的媒体打动了他,李书豪心里想着,自己未来想做的事,正是冰点记者所做的——关注这个社会最微弱的发声。

大学毕业以后,他到香港念研究生,初衷本是学一些关于传播和新闻的理论,但真正到了香港,他走进图书馆里头,和这里丰富的社科书籍资源接触,才发现自己和这个国度何其陌生。

在我和朋友谈论着国际关系理论、外交政策的时候,有另外的一大群人,用我所不知道不能接受的方式活着。从关注这片土地的热情,到叩问这片土地的现状,他发现真正的故事正在田垄上的黄土里,要了解这个国度,必须切切实实走入其中。这时候他看见美丽中国的招募通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去。

如果非要有什么理由,那就是我想到中国大地上看看,我想挑战一下自己,我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他是自由惯了。李书豪在重庆市武隆县长大,高中以前都在县城接受教育。在这个城市道路高低不平,大夏天里热气十足的城市,他度过了自在的年少岁月。他在和自己的学生一般大的年纪里,每天忙着学习,忙着调皮捣蛋,仗着成绩尚好,与老师关系也不错,在学校里胡作非为。现在看着班里调皮捣蛋的学生,他有时候会扶额想着:这大概也是一种报应。

上了大学,少经事褪去,他却仍然喜欢情感充沛的艺术表现形式,毕业的时候正值北京雾的季节,他和许多朋友都想逃离。他对朋友说,要是北京真有什么让他非留下来不可的东西,那便是永远也看不完看不腻的话剧资源了。凡是钱包紧的时候,他都会约上朋友去看话剧。

他喜欢演员和观众同处一个空间的交互感——那种打到心上的感觉,多痛快呐!因此他想着,到了支教的地方,要自己搜集当地的少数民族文化元素,写一个剧本留在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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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李书豪没想到,两年后回到北京,他带着参加自己组织的北上游学活动的学生们一起看了一场话剧。图为李书豪带领学生和《后海也是海》话剧剧组合照。


因为对他放养惯了,家人也没有怎么阻拦,任凭他做了自己的决定。

那时候,扛着自己的大小身家来到这里,他手里头还有着就这里的农村情况做一个研究,然后继续申请学校的打算,他在香港一心和图书馆里伟大的灵魂们进行着激情洋溢的对话,现在还想多了解了解社会,回去继续和书本打交道。

如前所愿,他也遇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课题,比如农村氏族关系对农村教育的影响、三教合一的祭祀习俗等等。他没预料到,自己的调查最终连头也没能开,这和排练话剧的想法一样——时间都花给学生了,他连自己的闲暇时间都很少。


和孩子们在一起

李书豪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五印乡五印中学任教,学校在半山腰上,处于高寒地区,有新旧教学楼各一栋,实验楼一栋,办公楼一栋,学生宿舍三栋,教师宿舍一栋,教师租房一栋。

操场是200米的土跑道,每当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就尘土飞扬,到了刮大风的时候,操场上还能刮起沙尘暴。但等到风停了,天空却比他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要蓝,白云就在眼前。下过雨后,还能看见巨大的彩虹跨越山谷,连接起两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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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学校里能看见山里的彩虹


在寒冷的夜里从噩梦中惊醒的第二天,李书豪带着一种对于学生近乎溺爱的心理走进教室,但当他发现懒惰的学生依旧懒惰的时候,那颗严厉的心又卷土重来。他自认是个完美主义者,对于做事半吊子完全不能忍,所以遇到不靠谱的人常常特别着急。

但这儿不靠谱的孩子们对他却是一个挑战。这里的升学率极低,他到来以前,九年级学生考上高中的不到五分之一,并且学生在高中难以表现突出,学生长期竞争力弱,很难在高中表现突出。

这儿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从小因为家庭教育缺位,是非观上有偏差,自制力也很差,很多学生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儿自卑。有的学生回家一趟骑车也要花五六个小时,他们的大部分时光消磨在学校里,但宿舍容量又小,学生都挤在小小的宿舍里。

他教两个班级的学生,其中一个班的孩子差异很大,整个班都非常懒散,学生之间的厌学情绪呈病毒式传染。班里有一个孩子,所有老师都不喜欢,有老师劝李书豪放弃。他到这儿以后,抱着一颗完美主义的心,却和这个孩子冲突不断。


班里有智商欠缺的孩子,上课的时候,同学们总是欺负他们,一说话,下面定是哄堂大笑。大多数人呢?也都是每天计算着时间怎么流淌而过。

他和学生谈话,开始用周记和他们聊天,但是大多数的努力收效甚微。第一次他让学生们交上周记来,想和他们谈心聊天的时候,甚至有孩子把写给语文老师的周记重新抄了一遍给他。

很多次,李书豪觉得自己遇到了莫大的挫折,面对似乎无法有所起色的现状,他成天地发愁,不只一次想要放弃。

只是抱着一点点希望,他仍然坚持回孩子们的周记,每周花去十个小时的时间在和他们的周记沟通上面。

第一次回复以后,孩子们发现老师真的会和他们聊天,会去开解他们成长的烦恼,才开始打开心扉写下他们成长的困惑。有一个从来不学习的男孩儿给他写了一篇长长的周记,讲述他想要做军人的梦想,还有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儿,每周都会给他写她在周末的生活。

他非师范毕业,但在这里,教学的任务却很重。到来之前他的头脑里尽是对于农村和文化的好奇,脑子里面勾勒的是宏大的图景,到来以后却肩负着两个中学班级的升学压力。

他原本没想到自己会带即将中考的九年级——在他看来,自己教学的能力还未达到这一水平,但却没有通过申请,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因为面临着即将到来的中考,学校开始补课,他忙得没有休息的时间,连闲暇里的聚餐也没法参加,只能遥发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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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案头沉重的教材和教辅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两年前在写给自己的信里,李书豪这样问自己:

你是否让你的学生对未来拥有了坚定的信念?

你是否让他们明辨是非善恶?

你是否学会教会他们用心感受世界的真实与美好?

他很相信平等这回事,从前看到这样和山外边的教育环境有差距的情况,他总是很急躁,想要改变什么,心中有年轻人的愤怒。但面对着眼前的孩子们,他的愤怒和急躁却被一点点削减了。他们也许没法很快进步,但却一点点,吃力地做着自己的最大努力,

这时候他才发现,顺应着他们的生命历程,与他们共同成长,关注每一个孩子的细微进步,比之两年前幻想中让一切不一样的愿景更加重要,事关未来的大事总是应该从这些微末小事做起。

对那个总和他冲突的孩子,他留意着用平时的成绩分数激励他,从不扣分到加分,再和其他老师联合。一段日子以后,李书豪再看见他在走廊上打篮球,立刻批评了他,他下意识转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站在原地对他说对不起。这个孩子在这之前一定不会说出这句话。

他零容忍地对待那些欺负智商缺陷孩子的学生,一次次地和他们谈权利、平等这些他在过去早已熟知,对于这里的孩子却很新鲜的词语。期末的时候,两个班里的学生都开始主动地保护那些智力有缺陷的同学。

那些每天都计算着时间流逝的学生开始想起自己的前程来,他们问他体校的情况,有人问他做导游需要干什么,还有人在周记里问他觉得自己适合什么工作。

班里有个小胖子,成绩很不好,但每天都笑呵呵的,经过和同学们的商量,他成了圣诞晚会节目《地球君的独白》里的小主角——地球,排练的时候他总能带来许多的欢乐。在李书豪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么的快乐,就像一个散发光芒的小太阳。

但是后来他读了孩子写在圣诞卡上的愿望,说希望爸爸可以不要在赌博,家里可以少一些暴力。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厚实的开心果内心深处并不那么开心。期末,他让孩子们写自己的总结,他在纸上写道:这学期有了李老师这样的大哥,很开心,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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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级下学期,重新分了班,突然有一天,他的桌上摆着一个他不再教着的学生的日记本,他翻开,里边写着:李老师,我想你了。那一刻,他突然流下眼泪。


“我知道我不是未来,可我知道我的事业是未来。”

前几天,去年夏令营的志愿者老师回来看孩子们,孩子们给她表演了一首《不完美小孩》,他坐在台下,心里觉得这首歌真是应景,他的猴儿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连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孩儿,也不能很好地和人沟通。但完美主义者如他,也渐渐发现,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开始想:我们哪一个人又是完美的呢?

他不再急切地把进步、希望、平等这些词语往孩子们怀里塞,而是陪着他们聊天、成长。假期里头,他问孩子们在干嘛,孩子们告诉他自己在挖地、放牛,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给孩子的作业是不是布置得多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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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前孩子们送了李书豪很多礼物


孩子们开始在周记里提出稀奇百怪的问题,也有人问他的梦想。

他一般会回答,我想成为一名记者,用自己的头脑和文字让更多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两年下来,他发现梦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是所有的梦想有着固定的内核。孩子们的梦想也总是三番四次改变,其内核是安逸地生活或有尊严地活着。

他呢?李书豪说,我希望当我老去,会因为为这个世界留下的宝贵财富而微笑。看清这个内核后,他才突然发现记者并不是唯一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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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带着游学的孩子,他们一起重返《中青报》


两年里头,他其实很多事都没做。一份完整的学术研究连头都没来得及开,出发前在心里勾勒了无数次的话剧也没能排起来。他太忙了,满心满意铺在教学、回学生周记、家访、和学生聊天上,夜半时分自己琢磨着学生的细微变化,常常焦心不已。

他的朋友圈里也全是学生:今天学生约他一起去放牛,明天学生终于听他的话把头发剪了,学生在学校里表演,他能刷上十多条小视频,开始前还要知会各个好友:我要开始刷屏了啊,各位选择性屏蔽。

支教的生活快结束了,他没有像最初所想继续回学校念书,或者踏上做记者的道路。他仍然喜欢看冰点特稿的报道,但却决定留在巍山做美丽中国的项目经理,一方面可以陪着他的学生继续成长,另一方面可以把他这两年累积的教学与活动上的经验传递给更多的老师,通过他们影响更多的孩子。

他说:我当下还离不开这些改变我的孩子们,在他们走向成年的这段关键时期缺席是我接受不了的事。

曾经有位记者朋友问过他:当你身边的朋友都开始买房买车,月薪上万的时候,你是否会有失落感?他很淡定地回答了不会,因为买房买车月薪上万并不是衡量他梦想的指标。

过去他以为,自己的骄傲大概在整个时代的宏大叙事里。想做记者是因为自己面向的是公众,能够辐射广阔的群体,带来道德的发声。现在却觉得,留下了这100个孩子希望的种子和宏大叙事一样意义非凡,他们就是他最大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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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之际,他给每个学生亲手制作了小卡片


孩子们没法所有都继续念书。但他想:不论考上高中的,还是没考上高中的;不论最后到了哪里过上了怎样的生活;不论与什么样的人为伍;都要记住我们班级文化的核心词诚实、勇敢、善良。在未来可以努力向自己的梦想前进,成为最好的自己,不会为自己过的任何一天后悔。希望他们不要被世俗的牢笼困住,永远自由。他希望孩子们永远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自主控制自己的人生,正如对他自己的要求一样——离开了他们以后,他仍然能够做最好的自己。


那几天在五印乡举行教师演讲比赛,一个老师的话让他印象深刻:我知道我不是未来,可我知道我的事业是未来。

对了,忘了说,在刚结束的中考里,他所教班级的第一名是云南省大理州的全州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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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中考成绩公布后,李书豪发朋友圈庆祝,并说是的,这就是为人师表最骄傲的一刻了。